作者/阿福

编辑/陳九千

丨岁月流转的田园牧歌

从阿拉善回来，唐彦斌的二姐跟我说：“这几天唐彦斌疯了，疯狂地读书。”

我说：“这是好事，知道自己缺什么，该补什么。”

第二天中午，我和他搭车去青铜峡市新联村——他的老家。年夏天，我就是在这里完成《寻找素颜》的收尾工作。

回青铜峡看望他父母和孩子这件事，是我提出来的。一方面，是我自己想故地重游，看一看近十年来，这块地方都发生了哪些变化；另一方面，也是为他再次创业做一个准备工作，他不是一个无根之人，他现在的所作所为，需要跟他过去连接，才能导向更广阔的未来。简而言之，我们都得知道自己为什么上路。

车在银川饶了半圈，经过北塔，才驶出市区，一路向南，前往吴忠市。到达青铜峡，进村的公路因为新冠疫情被封了，我们只得下车走进村里，此情此景，和当年极其相似。还记得那时，我们顶着烈日，在土路上走得很不耐烦，我差点和唐彦斌吵起来。可是这次，我心情很好，也比过去更有耐心，公路上、树荫下、玉米地、黄河水，拎着大包小包，一边拍照一边走，不知不觉便到家了。

这么多年过去了，村里的房子和道路经过装修和改造，跟我记忆中的画面很不一样，我已经快认不出来了。

推开铁门，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方形的院子，唐彦斌的母亲掀开帘子从房间里出来，还是熟悉的模样。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飞奔出来，抱住唐彦斌的腿——这是他的女儿。她叫唐艺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。他的第一家公司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。西北的阳光充足，长期和小伙伴在乡野田间玩耍的她，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。

回到房间，孩子手忙脚乱地拆父亲带回来的零食、玩具和礼物。唐彦斌给她买了个女式挎包，她搭在肩上如获至宝，把自己想象成是白雪公主。孩子的快乐，如此简单。

父亲还给她买了两盒拼装玩具，拆开后全是组装的零部件。花了一个多小时把其中一个拼装完，发现其实只完成了整个系统的六分之一（只装完了这个“烈火金刚”的一条腿），剩下还有五个部分没有买回来。而另一盒则完全属于另一个系统的。

唐彦斌感慨：“这玩具生意做的！”

我说：“玩具设计也是一门大学问，你以为他卖给你的只是这几个零部件吗？这几块塑料部件值不了几个钱。他真正卖给你的，是高质量陪伴的亲子时间，这就叫场景营销，乐高就靠着这个把公司做上市了。亲子教育的本质，是来自父母高质量的陪伴。生命的成长是不可逆的，父母如果错过了这个时间，在她成长的关键期缺位，以后她也不再需要你了。日后即使想弥补，也很难有机会。”

改革开放这四十年，中国的城市化和现代化举世瞩目，但这其中也不缺农民工的血泪史，除了村里落单的孤寡老人，另一个令人心酸的群体便是留守儿童。几年前，官方公布的数据中，留守儿童的人数是万。后来，大概是意识到这个数据实在太吓人（超过英国的人口总数），有心人便修改了“留守儿童”的定义，人数直接降到了万。真心为国人的伟大智慧点赞，解决不了问题，便解决对问题的定义！

在日渐衰弱的乡村，留守儿童问题，早已超越了经济问题的范畴，关乎家庭人伦，关乎教育公平，关乎一个民族的未来。谁在陪伴他们的成长？他们在接受怎样的教育？他们的成长环境与这个飞速前进的国家之间，存在怎样的差距？溺水、失火、性侵、辍学、犯罪、自杀、心理疾病、人格障碍、早恋早孕……这些存在了几十年的问题，急需讨论，却又不敢讨论，只留下一句“发展中出现的问题，要靠发展来解决。”

拼完烈火金刚的那条腿，快到傍晚，我提议把唐艺带上，一起去田里走走。

玉米和水稻刚种下去不久，田里只能看到些新苗。小麦和包菜长得很好，黄河水在水渠里翻滚。有农民在田里收大葱，准备和包菜一起运到城里。

唐彦斌说：“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。”

他说，小时候，河里还有鱼，还会和发小下河去捉鱼。然后，突然有一天，他内心对有些事情生出一些莫名的羞耻感，从此，世界就开始变了。他说，他的外婆也是这个村里的人，后来嫁给他外公；然后，父亲又用一袋大米把外村的母亲娶回了这个村子。

我说：“那时候，一袋大米，说不定能救一家人的命。”

一路上，唐艺拿着父亲拼给她的玩具，活蹦乱跳，一会儿在土坝上折水草玩，一会儿又跑到田里。

唐彦斌指着不远处修葺一新的奶奶庙说：“小时候，这里有庙会，会请戏班来唱秦腔。我老远就能听到那个声音。那时候，最开心的事情，就是会有一两块零花钱，到庙会里买零嘴儿吃。”

唐艺说：“我也是。”

父亲问她：“你现在有什么梦想吗？”

她思考了好久：“我有好多个梦想。然后，我的第一个梦想，就是去游乐场。”

父亲说：“好，再等半个月，爸爸带你去银川的游乐场玩。”

踩在土坝上，我想起小时候在广州第一次和父亲坐过山车的情景，那也是我唯一一次坐过山车……如果岁月可回头，可惜岁月难回头！

我跟唐彦斌说：“今年冬天，带你家人和团队来一趟深圳吧，就住在大鹏海边，让孩子去深圳看看海，看看世界之窗。这个年纪，需要在她心里种一颗种子。然后，我再给你和团队安排几堂学习课程。”

他说：“好啊！”

路边有一棵高大的槐树，树上开满了花。父亲跳起来，摘了一朵给女儿。女儿再次欢呼雀跃，手牵手回家。

吃过晚饭，唐艺的精神还很充足，一点都没有要睡的意思。于是，父亲便和她一起在床头把另一个玩具组装好。唐彦斌的母亲在一旁看了一会儿，便回屋睡了。唐艺平时和奶奶一起睡，父亲回来后，便吵着要和父亲一起睡。

我睡在他们父女俩隔壁的房间，那是一个地道的土炕，冬天，这个房间应该会很暖。村里的夜晚很安静，气温骤降，还得盖一层厚棉被才不至于着凉。

在唐彦斌老家的这两晚，是我在宁夏睡得最踏实的两个晚上。第二天早上，迷迷糊糊看到唐彦斌的母亲推门进房间来盛米做饭。

唐彦斌的母亲讲当地方言，我有很多都听不懂，有时候还需要翻译。她的手很粗糙，有裂纹和老茧，但做得面食很好吃。

我跟唐彦斌说：“这些年，你妈妈没什么太大的变化，不显老。”

他说：“心累啊，为了我和二姐结婚的事。”

吃过早饭，唐彦斌的母亲还要去田里干活，唐彦斌继续在房间里疯狂地看书，我一个人在村里到处闲逛。村口，老人孤独地坐在院门口晒太阳。不远处的田里，一群村民在给农作物松土拔草，我走进他们，和他们聊天合影。经询问，才知道这片田里种的是黄花菜。在田埂间休息的间隙，我跟他们介绍南方的火龙果、荔枝、甘蔗和香蕉。

在土坝的对面，是一片稻田，洒下去的种子刚发芽，叶子有点泛黄，像一群营养不良的孩子。黄河水沿着水渠灌溉到一片片切割整齐的稻田间。在一片稻田间，有一棵野蛮生长的大树，是一个用土砖建成的破庙，当地人说，这叫爷爷庙。

中午，唐艺又哭又闹，不肯吃饭，吵着要去游乐场。父亲态度强硬，女儿最后只得妥协，吃完饭后和她的小伙伴玩去了。

第三天早上，吃过早饭，我们收拾东西准备回银川，唐艺站在一旁看着父亲，泪眼汪汪。

唐彦斌的母亲骑农用三轮车把我们送去高速路口搭车，唐艺跟我们一起坐在车后斗。农田和白杨树向后退，过往的记忆被风吹散。到了高速路口，我们下车，唐艺在车后斗亲吻父亲的脸颊。奶奶骑着三轮车，在路口掉头，载着孙女，消失在村口公路的尽头。

知道要去哪儿吗？我的袍泽弟兄！

丨支离破碎的齐天大圣

汽车把我们载回银川市区，乡村再次退为背景。在高速路上，看到路边挂着“镇北堡影视城20km”的指示牌，才恍然想起来：周星驰和朱茵主演的《大话西游》，就是在镇北堡取的景。

网上流传着很多关于这部电影的拍摄花絮，包括香港的工作人员和西安电影制片厂员工之间的磕磕碰碰，以及负责配乐的赵季平最后不愿署名，以及银川街上周星驰自行车后座的那个神秘人到底是谁，以及电影上映后的票房惨败……

时至今日，当初被嫌弃的无厘头——取景于镇北堡的《大话西游》，已经成为很多人心目中的经典，乃至神作。无数年轻男女，来到影视城，爬上城墙，学着影片中的周星驰和朱茵，背诵那段耳熟能详的台词……

“曾经，有一段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，我没有珍惜，直到失去的时候，才后悔莫及，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。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，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爱你。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一个期限，我希望是……一万年。”

电影中，那个真正的齐天大圣，则孤独得像一条狗，在夕阳下，扛着金箍棒，消失在沙漠中……

为何无厘头和《大话西游》会在多年后获得大众的共鸣和追捧？人们为什么会纷纷爬上城墙，把自己的故事交给至尊宝和紫霞仙子？进入现代社会，人的精神世界，是如何被塑造出来的？它以何种形态存在与流变？

如果我们走进周星驰和后现代艺术，会发现其中很重要的两个词，便是“解构”和“重塑”。

《大话西游》刚诞生之初，为何会出现“水土不服”的情况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的“解构”作用。这部电影，既颠覆了唐僧和孙悟空的固有形象，让齐天大圣跟紫霞仙子和白骨精谈起了恋爱，又打乱了时间和空间的传统结构，把诸多风马牛不相及的要素拼接在一起，让习惯了传统叙事的观众感到不知所云。

可是，这恰恰就是当代人的精神写照啊，有多少人关心你取的是什么经？与“为万世开太平”相比，现代人更关心今晚睡在自己枕边的人到底是谁。

信息太乱、故事太长，选择太多，很多人已经疲于应付，只记得零星的碎片，以及指代不明的符号。我相信很多人对《大话西游》的印象，都是某些短暂的画面和零碎的台词，却很难讲得清楚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。

为什么会这样？因为我们被敲碎了！菜园的瓦罐被敲碎了，贺兰山的岩画被敲碎了，西夏王朝的陵墓被敲碎了，伟人的铜像也被敲碎了，连绵的草原成了流动的沙丘。一切亘古不变的东西，都被敲碎了。

我们消费，我们点击，我们游走，我们停留，我们谩骂，我们歌颂，我们走进墓穴，我们升上太空……每一个当下，每一个我，都是支离破碎的，都被符号和概念充斥着脑袋。失忆和追忆并存，肤浅和深刻同在。

我们脆弱，是因为我们破碎；我们坚强，也是因为我们破碎。

此时此刻，我们是以什么方式在沟通？我是在和你说话吗，还是你在跟我说话？不，是符号和符号在裸泳，是词根和词根在碰撞，是情绪和情绪在交媾。子宫深处，空无一物。

在这个急速流变的世界里，唯一能把握的是什么？

抖音上有一段关于《大话西游》的文案：“紫霞喜欢至尊宝，至尊宝喜欢白晶晶，白晶晶喜欢齐天大圣，齐天大圣喜欢紫霞。你以为至尊宝和齐天大圣是同一个人，但你却忘了，他们相差五百年。什么都对，唯独时间。”

是的，什么都对，唯独时间。进入现代社会，囚禁在城市的牢笼里，被不同形式和内容的文化和艺术浸染的青年群体，在马不停蹄的日常生活中，感受最直接的一个词，或许就是“时间”吧。

“如果早点遇到他就好了。”“宝贝，你要迟到了。”“对不起，我来晚了。”“等我们有钱了……”“我的前任……”“这个凤梨罐头马上到期了。”“你第一次出轨是在什么时候？”“你怎么连30秒都坚持不了？”“你还是忘不了她吗？”“我们错误地理解了这个时代。”

当历史记忆和传统叙事退为生存的背景，当“人”从“天地”中剥离出来，被推到意义的核心区，当个体感官和意识被无限放大，时间便开始扭曲和折叠。博物馆，也成了时间的祭坛！

这里既是孤岛，也是荒漠。我们爱，我们撕裂；我们恨，我们拥抱。我们用情绪猎杀你，我们用颜色蛊惑你……我神情恍惚，我意识错乱，我总是错把别人当做了你。

我站在当下，对着逝者说我很想你。我站在陋巷，对着大海说我很想你。

我们，无一例外地，被时间无情地切割，都活在被符号和概念构筑的想象世界里。我们既是这个想象世界里永远的王，也是它不得翻身的奴。

可是，就像唐彦斌和女儿一起拼装的烈火金刚一样，人们总是要从这些碎片中重塑生命的意义，哪怕它急速流变，并不牢固，但它终归可以在你身上流淌。

这是个美丽又遗憾的世界，当我们看到贺兰山也有被风吹平的一天，当我们明白时间是生命中唯一的不可再生资源，当我们觉悟到就算有月光宝盒也无法让心爱之人起死回生……

置身在波涛汹涌、急速流变、支离破碎的现代社会中的每一个你、我、他，真正的命题只有一个：如何与时间做朋友！

我爱你，一万年太久，只争朝夕！

丨剩下一些多余的话

行文至“只争朝夕”，《你好啊，贺兰山》系列就算正式收官了。起初，是对贺兰山东西两侧的历史文化充满好奇，于是边学边写，不求完美，但求所思所想皆出自诚心。

写作的过程中，始终萦绕在我心里的一个命题，便是传统与现代的关系。这里既包括我们的祖先如何一步步走到当下，也包括年轻一代如何看待我们的传统。

这个系列的大部分文字，都是在银川市区悦海新天地的肯德基或咖啡馆完成的。这是一个集商场、文化街和住宅等功能为一体的综合体。

某一天，经过文化街的时候，看到墙上贴着一张“远离毒品，珍爱生命”的禁毒海报。我很好奇，为什么在这里会出现这样一张海报。

几天前，在肯德基写作的时候，对面坐着一对疑似高中生情侣，两人并排坐着在打王者荣耀，举止亲昵，时而搂，时而抱，时而亲……旁若无人。

5月20日，我把写作场地换到了附近的咖啡馆，隔壁座上，两男两女，在讨论各自的前任平时都喜欢用什么姿势。借着鸡尾酒，聊到之前的恋情，一个姑娘边说边哭。大概能想象，这四个人，后半夜肯定要睡在一起。

凌晨12点半，写完文章，从咖啡馆出来，准备回家的时候，发现这条街有很多酒吧，门口是三五成群的青年男女，还有一些画着浓妆、穿着暴露的女孩从计程车上下来，直捣黄龙……

那个时候，突然意识到，我可能已经是一个保守腐朽的老人了。

年轻人的精神世界是怎样的?被酒精和互联网塑造的这批人，和脚下这片土地的关系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？PUA为什么会大行其道？他们相信什么，又怀疑什么？他们解构了什么，又重塑了什么？

我没有答案……

在田间散步的时候，我跟唐彦斌说：“我觉得我可能是这个时代最后一批知识分子中的一员，因为再往后，可能已经不需要‘知识分子’这个概念了。可是，我又感觉，这些年我内在的有些部分是停滞的，好像没什么成长。”

他说：“很多人都觉得没什么意义的事，但你还在琢磨和追问。”

我说：“可能是这样吧！”

也十年过去了，我和唐彦斌，是至尊宝还是齐天大圣？我心里也没有答案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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