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红楼梦》提到中秋夜有三次，着墨最多的是第七十五、七十六回贾家在大观园团圆，其中最精彩的部分是林黛玉、史湘云、妙玉所联得的一首诗《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》，那么该回目“凹晶馆联诗悲寂寞”，作者到底想通过该联诗传递什么样的感情？

我们结合脂批将一些关键段落仔细阅读，把握住小说的“神”和“理”，然后找到联诗的出处，就可以得到答案。

湘云笑道：“这山上赏月虽好......山坳里近水一个所在就是凹晶馆。可知当日盖这园子时就有学问。这山之高处，就叫凸碧；山之低洼近水处，就叫作凹晶。这‘凸’‘凹’二字，历来用的人最少。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，更觉新鲜，不落窠臼。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，一明一暗，一高一矮，一山一水，……不大见用，只陆放翁用了一个‘凹’字，说‘古砚微凹聚墨多’，还有人批他俗，岂不可笑。”林黛玉道：“也不只放翁才用，古人中用者太多。如江淹《青苔赋》，东方朔《神异经》，以至《画记》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，不可胜举。只是今人不知，误作俗字用了。实和你说罢，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。因那年试宝玉，……也有尚未拟的。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，注了出处，写了这房屋的坐落，……命给舅舅瞧过。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，……所以凡我拟的，一字不改都用了。如今就往凹晶馆去看看。”(《红楼梦·第七十六回》)

该段文本重点有两处：一是湘云强调凹晶馆‘凹’字的出处，是陆放翁的‘古砚微凹聚墨多’；二是黛玉强调凹晶馆是她取的名，并又说了‘凹’字另有三个出处。如果去考证“江淹《青苔赋》，东方朔《神异经》，以至《画记》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”就落入作者的圈套，读不出小说的另一个故事。

作者通过黛玉是要告诉读者‘凹’字在该回目有三层意思：一通过江淹的《青苔赋》传达‘凹’字“表中有隐”（《国语辞典》苔：隐花植物，地衣、水衣）；二是要通过东方朔《神异经》传达‘凹’字的“神”；三是通过《画记》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，告诉读者‘凹’字是画龙点晴之笔。

林黛玉所说的《画记》按故事情节理解，为唐代张彦远《历代名画记》，该书将张僧繇的佛像绘画列为“上品”。唐许嵩的《建康实录》：“一乘寺，梁邵陵王王纶造，寺门遗画凸凹花，称张僧繇手迹。其花乃天竺遗法，朱及青绿所造，远望眼晕如凹凸，近视即平，世咸异之，乃名凹凸寺云。”不过，该段文本《青苔赋》、《神异经》都注明作者，《画记》却刻意未指明出处，故一定要结合上下文理解。其实，作书人已经在接下来的文本中交待了此处《画记》，真正指向的是唐代文学家韩愈创作的一篇散文。

说着，二人便同下了山坡。只一转弯，就是池沿，沿上一带竹栏相接，直通着那边藕香榭的路径。因这几间就在此山怀抱之中，乃凸碧山庄之退居，因洼而近水，故颜其额曰“凹晶溪馆”。因此处房宇不多，且又矮小，故只有两个老婆子上夜。今日打听得凸碧山庄的人应差，与他们无干，这两个老婆子关了月饼果品并犒赏的酒食来，二人吃得既醉且饱，早已息灯睡了。(《红楼梦·第七十六回》)

我们可以看到该段文本及脂批多处强调“退”：“凸碧山庄之退居”，“也有退一步法”，“此谓退一步法也”，无非暗示上文指的是韩愈，韩退之的《画记》，该《画记》中描述的事物非常多，要用语言表述很困难，当然也可以罗列出来，但肯定没有意趣。韩愈没有采用传统的画记形式，称赞画家，以及写出画的始末，可当读者细读该文，却可以清楚明白画里有什么以及作者要表达的意思。《画记》给人的感觉是形散而意聚。其次，文章中多处出现句法的变换。如“甲胄手”三字由名词转化成动词来用，言简意赅。又有将牵牛、驱驴说成“牛牵”、“驴驱”等等。（韩愈《画记》读者可以百度阅读）

作者在此处引用韩退之《画记》的目的，是否就是要指出接下来的“凹晶馆联诗”的写作笔法，与《画记》的笔法有相似之处。结合上文湘云指出“凹”字出自陆放翁的“古砚微凹聚墨多”，以及在之前文章阐述的，陆游的诗藏有《红楼梦》的“神”。我们就在陆放翁的诗中看看能否找出林黛玉、史湘云、妙玉联诗的“神”。

《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》

三五中秋夕，清游拟上元。

撒天箕斗灿，匝地管弦繁。

几处狂飞盏，谁家不启轩。

轻寒风剪剪，良夜景暄暄。

争饼嘲黄发，分瓜笑绿嫒。

香新荣玉桂，色健茂金萱。

蜡烛辉琼宴，觥筹乱绮园。

分曹尊一令，射覆听三宣。

骰彩红成点，传花鼓滥喧。

晴光摇院宇，素彩接乾坤。

赏罚无宾主，吟诗序仲昆。

构思时倚槛，拟景或依门。

酒尽情犹在，更残乐已谖。

渐闻语笑寂，空剩雪霜痕。

阶露团朝菌，庭烟敛夕棔。

秋湍泻石髓，风叶聚云根。

宝婺情孤洁，银蟾气吐吞。

药经灵兔捣，人向广寒奔。

犯斗邀牛女，乘槎待帝孙。

虚盈轮莫定，晦朔魄空存。

壶漏声将涸，窗灯焰已昏。

寒塘渡鹤影，冷月葬花魂。

香篆销金鼎，脂冰腻玉盆。

箫增嫠妇泣，衾倩侍儿温。

空帐悬文凤，闲屏掩彩鸳。

露浓苔更滑，霜重竹难扪。

犹步萦纡沼，还登寂历原。

石奇神鬼搏，木怪虎狼蹲。

赑屃朝光透，罘罳晓露屯。

振林千树鸟，啼谷一声猿。

歧熟焉忘径，泉知不问源。

钟鸣栊翠寺，鸡唱稻香村。

有兴悲何继，无愁意岂烦。

芳情只自遣，雅趣向谁言。

彻旦休云倦，烹茶更细论。

我们可以发现《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》每联诗中的用词，几乎都出自陆放翁不同的诗句，与韩退之的《画记》写作笔法极其相似，韩愈罗列的是物，黛玉、湘云、妙玉罗列的是放翁的词，且在句法上作了适当的变换，同样做到了形散而意聚。作者是否真有此意图，我们在接下来的文本还是可以看出更多的端倪。

湘云方欲联时，黛玉指池中黑影与湘云看道：“你看那河里怎么象个人在黑影里去了，敢是个鬼罢？”湘云笑道：“可是又见鬼了。我是不怕鬼的，等我打他一下。”因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，只听打得水响，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。只听那黑影里嘎然一声，却飞起一个大白鹤来，直往藕香榭去了。黛玉笑道：“原来是他，猛然想不到，反吓了一跳。”湘云笑道：“这个鹤有趣，倒助了我了。”(《红楼梦·第七十六回》)

该段文本“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”，脂批：是否就是上文说的《画记》形散而意聚。是否就是作者将陆放翁的诗词打散后，复又聚在一起，就成了“凹晶馆联诗”。结合之前发现的陆游诗中隐藏着“此身毕竟归何许”，再次在联诗中发现“彻旦休云倦”出自陆游《寒夕》“夜扣铜壶彻旦吟”。

夜扣铜壶彻旦吟，了无人会此时心。灯残焰作孤萤小，火冷灰如积雪深。

风急江天无过雁，月明庭户有疏碪。此身毕竟归何许？但忆藏舟黄苇林。

----陆游《寒夕》

由此可见，作者在文本中两次引用陆放翁“古砚微凹聚墨多”（第四十八回、第七十六回）绝非随意之笔。黛玉告诉香菱“断不可看这样的诗”，其实是告诉读者不要从浅近处看陆诗，要着重读出“意”，如王摩诘的诗。作者如此大篇幅改写陆游的诗，引用陆游的诗，该“凹”处聚的墨，当然绝非曹家史可以解释的。而我们在之前从陆游诗中发现的“梅村书”，也许可以在陆游的生平找到一些答案。“凹晶馆联诗”悲的情肯定不是儿女私情，而是家国情怀。

现在很多人都在议论《癸酉本石头记》的真假问题，其实就如议论曹雪芹真假问题是一样的，大家不去研究“真”的吴梅村，偏偏纠结“假”的癸酉本，不去研究“真”的二敦诗，偏偏纠结“假”的曹雪芹。明明小说写了有披阅增删者，偏偏还坚持说是《红楼梦》就是一个人所作。明明，偏偏坚持读原文中的儿女情长，如此让作书人情何以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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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秋前夜撰写此文，不知可否告慰先人一片良苦用心。